12月10日下午,华东师范大学教育学系系主任、教授、博士生导师、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基础教育改革与发展研究所副所长黄忠敬教授应邀为我院师生作“国际视野下的中国学生社会与情感能力测评与实践”的学术讲座。此讲座是研究院“学思讲坛”系列学术活动的第十二讲,由陈宁教授、朱小虎副教授与谈,王洁教授主持。黄教授的讲演涉及社会与情感能力测试的背景、测试的主要发现和反思,以及如何在教育实践中推进社会与情感能力培养等内容。以下为讲座实录,内容略有改动。本文为上篇。
图 | 黄忠敬教授
王洁:各位老师同学大家好,今天很高兴邀请黄忠敬教授过来。在张民选老师的带领下,我们中心参与了很多OECD的项目,如PISA、TALIS,包括TALIS的 Video Study研究。我和忠敬是同门,比较熟悉,忠敬的学术研究做得很好,这几年也做了OECD的社会与情感能力测评(Study on Social and Emotional Skills,简称 SSES)项目。今天,我们一方面想请黄老师以OECD报告参与人的身份,分享团队在社会情感研究中的经验与发现。另一方面,也想请黄老师在提高项目的影响力和学术性上提一些建议。我们首先请黄老师讲解,之后请陈宁老师和朱小虎老师一起讨论,接着在场师生可以提一些问题,欢迎黄老师开始!
黄忠敬:谢谢王教授!我也很高兴、很期待今天的交流。上海师大是比较教育的高地,也是国际交流的高地,是我久仰的地方。大家知道,PISA测试不仅对中国,对全球的影响都非常大,所以我在上课时,也会讲到PISA的一些结果。我一直关注上师大国际与比较教育研究院的信息,觉得非常前沿。所以今天来到这里,更多的是一种学习。对于社会情感这一领域,我们也才介入三年,时间不长,但我知道这边的PISA从2006年开始准备,已经做了很多年了。
今天的题目是关于中国社会与情感能力的研究测评,我会从以下几个方面来做介绍:第一,社会与情感能力为什么这么重要?为什么成为热点?是中国的热点还是全球的热点?第二,社会与情感能力在成为热点后是如何开展研究的?我们为什么积极参与OECD的这个项目?
我们从2018年开始做,直到2021年有报告出台,这个过程非常不容易,我也学习了很多。以前我在方法上,对抽样的要求没那么严谨,但做完这次项目后,感到OECD严谨的方法让我受益很多。在研究过程中,我们的一些发现是基于证据的,但其中的缺陷还有一些。世界上有很多学者专家对做PISA测试提出质疑和批评,认为它过分关注认知、忽视社会与情感能力。因此,OECD做了一项新的测试,也就是社会与情感能力测试。我认为,社会与情感能力作为一种软实力,很难被测试,我们用了两个月的时间来翻译测试工具,在翻译过程中也不断思考这些题项行不行?我们感觉有些题目存在漏洞。
我们团队一方面是学习,另一方面也在反思。尽管OECD做了这么多工作,但有很多数据在两轮测试中会有不同。我们认为,数据本身是一方面,如何解释数据很有讲究,要慎重。PISA作为学科类测试,阅读、数学、科学几门科目的成绩可比性更强,而SSES的很多数据不能比较,一比较就出问题,所以SSES就没有PISA的影响力大。我们这次只做了一些初步的探索,产生了一些影响。后续若要继续产生影响,还需要进一步深入的工作推进。所以在讲结论之前,我想给大家分享我们为什么做这个工作,在座的好多都是研究生,那做这个项目的意义是什么,不是说我们仅仅参与一项国际测评,仅仅为了和OECD合作而做,而要思考我们的目的是什么,这很关键。
第一部分,关于社会与情感能力测试的背景。尽管现在大家都觉得社会与情感能力很热门,但其实一百多年以前,社会与情感能力已经成为关注的话题了。首先,从历史的视角看,社会与情感能力研究有自身的发展历程。达尔文在1872年写了《人类和动物的表情》一书,其主要的思想就是人类和动物的表情一样,具有普世性。从进化论的观点来讲,人的情感绝对是有发展性的。后来,心理学家霍尔,还有杜威,他们都对社会情感有研究,比如如何培养人的社会性。《民主主义与教育》大家都学习过吧?这里其实有一种理想,就是如何通过教育来促进人类社会化,社会化就是社会与情感能力很重要的方面。
所以当时我们在想,到底是社会情感能力,还是社会与情感能力?这两个词不一样,那我们为什么一直说是社会与情感能力?可能就是我们特别强调一个人的社会性和情感两方面的发展。我认为社会与情感能力真正成为一个很重要的关注点是在1994年。当年,美国的“社会与情感能力协会”(Collaborative for Academic, Social and Emotional Learning,简称 CASEL)作为专业性的组织,特别强调社会与情感能力的发展,具有引领性。1995年,美国心理学家戈尔曼的《情商》一书影响也很大。以上的例子都说明社会与情感能力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已经作为重要研究领域被推进。直到21世纪,OECD、联合国等国际组织才开始关注这个领域。
第二是现实的关切。在现实中,社会与情感能力对人的心理健康起到很好的作用。如今,青少年的心理问题十分重要,学习压力大、焦虑、厌学,尤其是疫情之后,可能问题更加严重。这是2015年PISA测试关于幸福感的调查结果,从中我们可以看出中国学生的幸福感是6.8分,排名中等偏下。这提醒孩子们的心理健康问题值得关注。而实际上,社会与情感能力对孩子的心理健康状况影响很大。
PISA 2015学生幸福感调查
第三是学术研究的推进。不少研究证明了社会与情感能力对认知能力、学业成绩、防止反社会行为,以及对人的未来幸福与成功的积极作用。大家都知道现在有这样的现象:学校的精英为什么没有成为社会的精英?这不仅是中国的问题,在西方也有这样的问题,大家认为是什么原因?
在场同学:我认为是评价标准的问题,在学校更看重学生的成绩,以及是否参加比赛、有无奖项,社会更加看重综合能力。
黄忠敬:对,学校更加看重分数,社会更加看重综合能力,比如社会与情感能力。影响人幸福和健康的最关键东西是什么?哈佛大学一项长达79年的对700人的研究表明,好的社交能力与高质量的社会关系对个人的成功最为关键。心理学也有类似的实验,如恒河猴实验,它研究孩子对母亲的依恋究竟是生存的需要还是感情的依赖?最后发现是感情的依赖。棉花糖实验证明了人意志力、控制力的重要性。胜利者效应证明了“成功”而非“失败”是成功之母。在美国的佩里学前教育项目(Perry Preschool Program)中,参与实验的儿童智商在90以下,但通过培养其社会与情感能力,对其一生的发展产生了重要积极影响。OECD前期测评还发现,社会与情感能力对学业成绩、收入、工作、寿命、尤其是反社会行为预防都有重要作用。
第四,从国际发展趋势来看,国际组织特别倡导关于社会与情感能力的研究。OECD在2015年发布了《促进社会进步的技能:社会与情感能力的力量》报告,提出问题:21世纪需要培养什么样的人?什么对孩子而言是重要的技能。并认为,认知发展和社会与情感能力的发展,是人全面发展的重要方面。OECD对社会与情感能力的理解,基于的是大五人格模型,主要包括:任务能力、情感调节、协作能力、开放能力和交往能力。可以看到,这个模型中的社会与情感能力包括自我意识、自我管理、社会意识、人际关系技能和负责任的关系五个方面,涉及自我、他人和社会三个领域。
认知能力和社会与情感能力之间的关系 (图源网络)
大家可以看到,图中的认知能力和社会与情感能力没有交集,但这样的分类不能得到最新的脑科学研究的支撑。我认为这二者是交融关系,不能分开。OECD采用的分类方式是测评导向的,但越来越多的研究表明这些因素是分不开的。我最近在读《笛卡尔的错误》这本书,书中提到,笛卡尔是二元论的典型,理性和情感在这里是截然分开的,但现在越来越多的脑科学研究发现,在决策过程中既有理性又有感性的成分。做这个项目的过程中我不断反思,社会与情感能力在中国怎么理解?其文化特征是什么?同学们在做研究时一定要反思,我们承认OECD在测量方面做得很好,但它的人力资本导向使得这个组织内有很多测量学或统计学的专家,而是否有哲学家在其中难以保证。
第五,从我国的政策来讲。当前,我国重视高质量发展。2019年发布的《中国教育现代化2035》提出“高质量发展”的概念,近几年的政策更是密集出台,有数量大、级别高的特点。2019年,中共中央、国务院颁布《关于深化教育教学改革全面提高义务教育质量的意见》,2020年国务院办公厅发布的《关于新时代推进普通高中育人方式改革的指导意见》,2020年的《国家十四五规划与2035远景目标纲要》和《深化新时代教育评价改革总体方案》,以及2021年《关于进一步减轻义务教育阶段学生作业负担和校外培训负担的意见》,都说明当前教育发展的方向是高质量发展。教育的高质量发展成为热点,可能是大家对于优质且均衡教育的渴求,正是这种需求导致了家长的焦虑,进而引起了国家的重视。
高质量发展其实很复杂,目前没有统一的说法。我看了很多文献,认为高质量发展首先是关注“人”,回归到“人”,学校中的“人”就是指学生的发展和教师的成长;其次,高质量发展强调的是高质量、结构性的体系发展。总之,高质量发展离不开人的发展,而人的发展最终的落脚点是学生。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一个报告中有一张图,把学生放在中间,周围是课程、教学、学习环境和教育治理。现在很多研究都指向Wellbeing这一概念,我认为翻译成“幸福”是不够的,更应该强调的是“福祉”。这一概念能够指导我们培养学生的社会情感发展。在学校不能只看重学习成绩,OECD这次发布的成果叫做《Beyond Academic Learning》,就是超越学科学习。我们现在注重学科学习和分数,而超越学科学习更加注重学生学习的主动性和心理健康发展,这就是高质量发展的应有之义。
现阶段我们进入了新时代,有新的格局、新的理念。为什么是新阶段、新理念、新格局?显然,国内外局势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从教育的角度来看,就是在新时代我们要培养什么人、怎么培养人的问题。尽管我们国家提出了“立德树人”的概念,但培养什么人的问题我们真的搞清楚了吗?中小学教师、校长能把握这一概念吗?社会与情感能力的很多指标都可操作,可以作为重要的切入口。
第二部分,我来讲讲测评的问题。大家都知道社会与情感能力很重要,但它能不能落地?能不能推进中国教育的发展?能不能转化成为我国中小学老师的变革实践?这是我们想做的内容。所以测评不是目的,测评是手段。更重要的是如何通过测评来推动中国教育真正的变革。就像素质教育,在我国已经是老生常谈的话题,但怎样开展素质教育还需要进一步思考。我认为社会与情感能力可能是推进素质教育的一个抓手。
测评是从概念开始的,OECD将社会与情感能力(Social and Emotional Skills)定义为人在实现目标,与他人合作及管理情绪过程中所涉及的能力。这里用到了skill这个单词,它的具体含义为,在实现目标以及合作、管理中涉及的所有能力。如果是这样,除了认知,其他都是社会与情感能力。因此,有人说社会与情感能力是非认知能力,noncognitive ability,这是一个很大的概念。类似的概念也有很多,如情绪智力(emotional intelligence)、品格教育(character education)、情商教育(EQ education)、社会与情感学习(social and emotional learning)、软技能(soft skills)等。
这些概念都没有理清。哈佛大学有一个情感研究中心,我请一位研究生去梳理这些社会情感的概念,其本身的含义以及它们之间的关系,我认为这个很有意思。社会与情感这个概念本身是模糊的,在不同国家语境中的理解更加多样和难以达成共识。也有很多专有名词就像一个筐,什么都能往里装,但OECD在做这项研究时就不能这样。
在研究各个概念的共性和差异性时,OECD把社会情感看作是能力而非品格特质,是可培养、可塑造的。我认可这个观点,但我认为它有欠缺。OECD的社会与情感能力基于大五人格提出,但同时是一种可培养、可塑造的能力。我认为这是“既与又”的关系,可能既有品格的成分,又有能力的成分,能力是可培养的,并且有高低。而OECD一直不对社会与情感能力进行排名,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它没有可比性,比如一个外向的人和一个内向的人,我们会比较他们哪个更好吗?这样比行吗?答案是否定的,这两者无法比较。再比如创造力,我们认为创造力是好的,是褒义词,大家都想提倡创造力。在艺术领域中有创造力很好,可以搞设计,但如果是一个飞行员,太有创造力反而不是好事,而要针对特定情境进行分析和判断。OECD对社会与情感能力的界定是如何从品格跨越到能力的?这是我想请教各位的问题。
华东师范大学的讲席教授赵勇曾写过批评PISA测试的文章,反对美国人学习中国的教育模式,还讲解了各类测评的局限性,其中有一些文章讲解了社会与情感能力的局限性,发表在《华东师范大学学报》上,大家感兴趣的话可以去看。所以有些东西在理论上弄清楚没那么容易,而OECD有勇气把它做出来,我觉得就是不容易的事情。相对而言,批评是更容易的,当然也能给我们警醒。
社会与情感能力测评基于的大五人格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提出的理论模型,现在我们国内也有大七人格。在今天的人格心理学中,大五人格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流派,它认为人格的五大维度是尽责性、情绪稳定性、协作性、开放性和外向性。根据大五人格,我们把它改编成了五大维度和十五个子能力,作为社会与情感能力的测评对象。这五种能力分别是完成任务的能力、情绪调节的能力、协作的能力、开放思想的能力以及与他人交往的能力。我认为这些能力之间有交叉,如交往和协作这两种能力是有交叉的,这里只是相对区分开。
表1 社会与情感能力的测评框架(五大指标和15个分指标)
完成任务能力的三个子能力是坚持、责任和自控;情绪调节能力分为抗压、乐观和自控;协作能力分为同理心、合作和信任;开放能力分为包容、好奇和创新;交往能力分为乐群、果敢和活力。每个子能力有一些题项,同学们以后做研究也是这样,首先要使概念操作化,最后变成一个测评工具。
在交往能力中有果敢、乐群和活力,当时翻译时我们是很纠结的。如“果敢”这个词,英文是Assertive,这个词是否符合中国文化特征?它的题项中,测试的是领导力、决断力、果断性,我们若翻译成领导力,就把它的含义窄化了,因为它不是在测试一个人是否适合成为Team Leader。因此,尽管“领导力”这个词很时髦,我们还是翻译成了“果敢”,当时还开了几场专家论证会来讨论词语怎样翻译会更好。
乐群的用词是Socialability,我们将其译为乐群,就是社会性。也可以直接译为社会性,乐群则更侧重喜欢交朋友,而不是孤立。我们把Energy翻译成活力。再比如Collaboration,我们翻译成协作,内部有三个子能力是共情、信任与合作,很难区分,就在测评中使用高能力和低能力的描述性语言来传达它的主要意思。因此我们一直在考虑如何结合中国文化特点,把翻译做得更好。
文稿编辑 | 赵星妮 王靖雯
校对 | 张华峰
审核 | 黄忠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