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志莲 卞 翠
作者简介：秦志莲，上海师范大学国际与比较教育研究院硕士生；卞翠，上海师范大学国际与比较教育研究院副教授，留法博士，法国教育问题专家。
4月10日，针对国民议会投票通过废除“高等教育与研究评估高级委员会”（HCERES，Haut Conseil de l'évaluation de la recherche et de l'enseignement supérieur）的决议，法国高等教育与研究部部长菲利普·巴蒂斯特（Philippe Baptiste）作出严正回应。他在官方声明中指出，这项由极右翼政党与极左翼政治力量罕见达成的共识，实质上是将高等教育体系与科研机构置于政治权力的直接干预之下，严重威胁了学术自主权。
巴蒂斯特部长在声明中强调：“此次表决彻底暴露了某些政治势力企图通过践踏学术自主原则来重构知识生产体系的真实意图。当全球科学界正面临日益加剧的政治干预压力时，撤销这个具有公信力的独立评估机构，无疑是对学术自由堡垒的正面冲击。”
据悉，涉及HCERES存废议题的《简化经济生活法案》（le projet de loi de simplification de la vie économique）即将进入议会两院联合委员会审议阶段。
一、HCERES是什么？
HCERES作为法国高等教育与研究领域的独立评估机构，承担着对高等院校及科研机构进行系统性评估的职能。该机构诞生于2013年，其前身为科学研究与高等教育评估局（AERES）。该机构设立的初衷在于通过专业化的第三方评估机制，构建符合国际卓越标准的评估体系，确保法国高等教育的卓越性和研究的全面性。在具体运行机制层面，HCERES采用国际通行的同行评议制度。这种依托学界自治的评估模式，使其成为法国公立高等教育系统质量监控的核心枢纽。
二、HCERES为何陷入存续危机？
HCERES曾多次面临裁撤风险，此次危机直接源于其最近发布的评估结果。2月中旬，第E批次高校[1]收到HCERES发布的评估报告，数据显示的负面评级比例远超预期：法国大学协会（France Universités）统计表明，受评专业25%未达标，技术类和职业类学科不合格率更高达80%。若按此裁撤专业，近5万名公立学生将无法完成学位。3月6日，300余名哲学教师联名致信警示，若采纳HCERES建议，法国北部高校数十年形成的哲学学位体系恐在2026年秋季全面崩溃。
此次评估的争议集中于标准的三重缺陷：其一，评估注重指标，而不分析其背后的原因，例如有些大学被评估为“国际化指标过低”而未考虑其中隐含的工薪阶层学生的经济承受能力；其二，统一标准忽视学科差异，存在“一刀切”的机械化操作；其三，评估流程存在程序违规现象。审查机关最终认定该机构存在“系统性失范”和“学术严谨性缺失”，从而直接加剧了HCERES的存续危机。
三、法国学界对HCERES存废的观点之争
国民议会撤销HCERES的决议在法国学界引发了激烈的讨论。这场围绕评估机制存废的论战，既折射出对官僚化评估体系的批判，也牵涉高等教育质量保障体系的制度重构。
（一）决议支持方的观点
凡尔赛-圣康坦-伊夫林大学社会学讲师、研究评估专家克莱芒廷-戈兹兰（Clémentine Gozlan）指出该机构将大学教育和研究官僚化和标准化。官僚化体现为评估程序既复杂又耗时，繁复的评估流程对参评双方均造成沉重负担，其产生的行政冗余被学界视为阻碍学术活动正常开展的障碍。其次，在标准设定上没有充分考虑到不同学科和机构的具体特点，其“一刀切”模式亦引发了广泛争议。同时，他还指出一些学术界人士和工会担忧该机构可能成为行政权力渗透学术领域的工具。
法国跨省级工会联合会SUD éducation发表声明严正驳斥高等教育与研究部部长的公开表态，指出HCERES并非学术自由的守护者。HCERES打着“独立评估”的幌子，实则向高等教育领域强行植入企业管理逻辑，构建起一套以量化指标崇拜为核心的绩效竞赛体系，其直接后果是学术研究本质的异化和院校间恶性竞争的加剧。因此该工会呼吁学界同仁共同抵制“标准化量表”，守护真正的学术自由。
法国公立高等教育教职工权益保障组织CGT FERC sup对国民议会表决通过废除HCERES的决议表示支持。该工会指出，自2013年成立以来，HCERES始终以“质量监控”为名，系统性地向高等教育领域植入新公共管理逻辑，这种基于量化考核的评估机制本质上服务于新自由主义意识形态对公共教育体系的瓦解进程。更值得关注的是，该机构近期对“第E批次”评估刻意放大经费薄弱院校的所谓“质量缺陷”，直接加剧了教育资源分配的两极分化。这种“数字裁判”式的评估逻辑，完全无视基层教育工作者在资源匮乏条件下为维护教育公平所作的持续努力。因此，该组织强调应彻底终止这类工具性机构的运作。
（二）决议反对方的观点
法国公共教育研究人员工会（CFDT Éducation Formation Recherche Publiques）就议会废除高等教育评估体系的决议提出警示，强调“在未建立系统性替代方案且缺乏科学影响评估的情况下，仓促取消HCERES将给国家高等教育与研究体系带来不可预估的系统性风险”。该组织承认，作为法国高等教育与研究机构最高评估委员会，HCERES“在运作过程中确实存在诸多合理质疑”，但明确指出“维护独立第三方评估机制的存在价值仍具必要性”。工会特别指出，评估体系改革不应简单诉诸机构存废，而应聚焦机制优化。
法国大学协会（France Universités）主席拉姆里-阿杜伊（Lamri Adoui）就议会废除HCERES的决议发表审慎声明，强调“虽无意质疑国家代表的专业判断，但有必要提醒各方充分评估该决定引发的连锁反应”。他对立法机构仓促投票表示“深切遗憾”，并从多重维度为评估机制的存在价值进行系统性辩护。首先，作为年均接受数十亿欧元公共财政支持的机构，该协会与所有公共服务部门都希望教育机构透明化运作并持续改进。其次，废除独立评估体系将直接动摇国际合作伙伴的信心。当双学位认证、联合研究项目等跨国教育合作需要第三方质量认证时，缺乏HCERES这类权威机构的背书，我们恐难维持现有的国际合作网络。最后，在私立高等教育领域监管亟待加强的当下，取消公立系统的质量评估机制呈现荒诞的政策矛盾。
法国大学校联盟（CGE）主席洛朗·尚帕尼（Laurent Champaney）就HCERES存废争议发表建设性意见。他首先肯定外部评估机制的必要性：“正如营利性教育机构普遍采用的做法，独立评估与协调监管对于教育质量保障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HCERES实施的科研评估体系对院校发展具有实际价值，我们认可这种专业监督的存在意义。”在回应评估流程争议时，尚帕尼展现出务实态度：“诚然，评估程序存在行政负担过重的问题，接受外界批评对任何机构都是艰难过程。但法国高等教育体系具有相对固化特征，缺乏自我革新的内在动力，此时独立评估的外部压力尤为重要。值得肯定的是，HCERES的评估保证专业性，既坚持学术标准又不失人文尊重，这种平衡尺度值得维护。”针对数据治理短板，他指出：“当前评估体系亟需建立全国性高等教育质量数据库，而法国在数据反馈机制的系统性建设方面仍存在明显不足。有效整合评估数据，既能为政策制定提供实证支持，也可帮助院校精准定位改进方向。”在解释议会决议引发的社会反响时，尚帕尼强调评估机构的职能边界问题：“HCERES被赋予的公共政策评估职能已引发广泛争议。虽然评估社会议题如反性别暴力、反歧视政策等本身具有正当性，但过度扩展评估范围导致核心教育资源被稀释。当评估公共政策的资源投入超过对教育质量监控的本职工作时，这种职能错位必然动摇专业可信度。因此，重新校准评估重点，在公共议题评估与学术质量监控之间建立合理平衡，才是改革的关键方向。”
法国大学生联合组织（FAGE）就HCERES存废争议发表声明，强调该独立评估机构对保障法国公共教育与科研质量具有不可替代的战略价值，明确反对在《简化经济生活法案》审议中仓促废除该委员会。声明指出，HCERES严谨的评估体系既是公立教育质量的核心信誉保障，也是法国参与伊拉斯谟计划等跨国教育合作的制度性基础。该组织承认评估机制存在优化空间，但强调在2027年大选启动之际，维持独立评估框架的存续是确保教育政策连续性的底线要求，呼吁立法机构立即恢复HCERES职能，通过渐进改革完善机制而非简单废除。
综上所述，HCERES的存废之争不仅关乎法国高等教育与研究的评估机制，更触及到学术自由、教育质量保障体系以及教育政策连续性的深层次问题。尽管HCERES在运作过程中暴露出诸多问题，如评估标准的科学性、程序违规以及官僚化倾向等，但其作为独立第三方评估机构的存在价值仍不容忽视。在缺乏系统性替代方案且未进行充分科学影响评估的情况下，仓促废除HCERES可能会给国家高等教育与研究体系带来不可预估的风险。
[1]第E批次包括法兰西岛大区（不含巴黎）的大学、法国北部的大学以及马约特岛和留尼汪岛的大学。
